廢名 ｜〈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枝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鳥林，
是花，是魚，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牆上的樹影，
是冬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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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樂籽的讀詩筆記 :


關於詩人廢名，曾讀過他作品的讀者算是比較少數的。他的文風晦澀或許是作品一直曲高和寡的原因。廢名被認為是周作人的弟子，周作人在為其「澀」做解釋時曾說 :「本來晦澀的原因普通有兩種，即是思想之深奧或混亂，但也可以由於文體之簡潔或奇僻生辣，我想現今所說的便是屬於這一方面。」提到廢名，大家一定很好奇他的筆名從何而來。廢名在1926年6月10日的日記寫道： 「從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個名字，就叫做廢名。我在這四年以內，真是蛻了不少的殼，最近一年尤其蛻得古怪，就把昨天當個紀念日子罷。」原來他是想拋棄原本的名字，我的解讀是他想拋棄原來的那個自己。因為他覺得，在那幾年內自己已經蛻變了太多，既然是蛻殼的變化，他就認為自己的名字已經無法配上原來的軀殼了，於是就以廢名為筆名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及創作。

在廢名的詩中常常可以看見從「物象」、「意象」到「意境」、「境界」的超越。從〈十二月十九夜〉一詩中我們便可以發現一些端倪。這一首〈十二月十九夜〉從詩的名稱來看，我們可以察覺到詩人對於時間是很重視的，所以才會以某一個特定的日子來命名。在十二月十九日的夜晚 (創作的年份是1936 年)，詩人突然有了這一連串的感悟，因而寫下了這一首詩。詩人從深夜的一盞燈開始發想，提到燈你第一時間會聯想到什麼呢 ? 詩人卻聯想到了高山流水及海。高山流水及海給人以一種遼遠而孤寂的感受，在這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一盞燈映照出詩人孑然一身的孤寂感，此時的孤寂有著一種深邃的美，如深夜的星空一般靜美。「星之空是鳥林，／是花，是魚，／是天上的夢」，繁星點點的天空會讓人彷彿置身於鳥兒的叢林之中，又像是花朵的綻放或是魚兒在水中游。這是多麼美麗的一個畫面啊 ! 美得像是天上的夢一般。詩人的筆觸超越了不同的物象和不同的場域，彷彿在無邊無際的漫遊著。想像著夜晚的海面就像是一面鏡子，上面映照著美麗的夜空，星星就像是點綴在水面上的珍珠一樣閃閃發光，海就像是夜的一面鏡子，照見了夜中所有的事物。而詩人的思想就像是一個美人，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絕美而空靈。由深夜的這一盞燈而延伸出了如此繁複華美的意象，詩人廢名以超現實主義的手法將整首詩推展到一個非凡的詩藝境界。

在這首詩的後半段，這一盞燈又化成了家、日、月和爐火，詩人由大海、星空、高山流水又轉回到自己所身處的居所之中。藉由此場域的變化來帶領讀者進行了另一場穿越，這一場穿越是跨界的一種穿越，也是身心靈的一場洗禮。詩的結尾，爐火倒映出牆上的樹影搖曳，詩人回到了家中，在這樣一個冬天的夜晚。當他聽到了爐火的聲音，這是冬夜的聲音。冬夜的聲音也可以解讀成是家人的對話和下雪的聲音。詩人此刻回到了眼前身處的寓所之中，與家人同處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孤獨的，在這世間處處都充滿了像爐火一般的溫情。他的思想是一個美人兒，這個美人躺成了一個「家」，他們一起走過了無數個「日」與「月」。在這個冬夜裡廢名用這一首詩記錄下了他思想國度中起承轉合的美好。

台灣詩人瘂弦曾在一篇討論廢名的論評中為他冠上了「禪趣詩人」的封號，這點或許也跟廢名曾研究佛法與哲學有關，在他的一些詩作中也散發出禪意的風格，也有學者認為廢名是中國現代禪境詩、哲理詩的創始者。雖然廢名對於佛法的研究並未受到大家的注意，但卻為他的詩作注入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冷峭風格。在廢名的另外一首作品〈燈〉當中也將禪意入詩，他寫道 :「我還善想如來世尊，／菩提樹影，／我的夜真好比一個宇宙，／無色無相，／即色即相，／沉默又就是我的聲音」。詩中提到的 如來、菩提 、色、相......等等這些都是與佛法相關的元素，在其他詩人的作品當中也許少見，但在廢名的作品中你卻可以發掘得到，由此可見廢名對於佛法的情有獨鍾。詩人說，「沉默又就是我的聲音」，這裡的聲音恰與〈十二月十九夜〉詩中的「冬夜的聲音」相呼應。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冬日夜晚，詩人不再沉默了，他打破了沉默，他告訴我們冬夜有這麼多美好的聲音，而這些聲音交織出了一首美麗的詩篇。高山流水、海洋、星空、鳥林、花、魚、家、日、月、燈火，從物象超越境界到了意象，詩人手中的筆彷彿正敲奏出了一首冬夜之歌。而我們正隨著這優美的樂曲浮沉在綺麗的思想國度之中。這首〈十二月十九夜〉用字精煉，全詩篇幅雖短小卻富含飽滿哲思，在反覆閱讀後更能呈現出一種玄妙動人的姿態。

廢名擅長於利用各種不同的物象來堆疊出詩中多元的意象，在象外有境，在境外又生境。不妨也邀請你一起來發掘廢名詩作中玄之又玄的秘密。


※ 關於廢名 :

廢名（1901-1967），原名「馮勳北」，學名「馮文炳」，湖北黃梅人。早年在北大讀外文系，曾任北京大學中文系講師、副教授、教授，東北人民大學（現吉林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任系主任。


※ 參考資料 : 

賴賢宗 ——〈修辭與修辭的超越：以廢名一九三Ο年代詩作為例〉。出處 : 成大中文學報 第十九期  2007 年 12 月 頁 211-248。

 

By: Susan
2022/1/27